这是迟佳遇来到京北的第一个秋。
与江城的秋日不同，九月一过，京北的风里便携了丝丝缕缕的凉意，枯黄的叶子在空中腾起又落下。
她眯了眯眼，看着天际黑压压阴沉一片的沉厚乌云，快步走到老人身前，一把接过用绳子捆扎起的体积大过半人高的废品。
老人身形瘦弱，花白的头发上有染黑的痕迹，但银丝还是固执地冒出头来，岁月风霜在她脸上留下痕迹，一双眼睛却仍旧神采奕奕。
废品用尼龙绳捆着，不轻的重量坠着，绳子在掌心勒出不深不浅的红印，迟佳遇不甚在意，没什么表情，提着它甩步走在前面。
“哎呀，佳佳。”
“奶奶不是非要捡这些玩意的，你爷爷那儿这不是需要钱吗……”奶奶急走了两步跟上迟佳遇，喘了两口气。
迟佳遇垂了垂眼眸，不动声色放慢了步子。
奶奶悄悄抬头看一眼姑娘神色，嘴角抿了抹笑，这丫头，从小就嘴硬心软。
“奶奶您别老乱跑了。”
“爷爷的钱我会想办法。”
“而且……我会担心你。”
姑娘别别扭扭地从嘴里挤出一句话。
见迟佳遇口头松了，奶奶忙不迭笑着点了点头，抬手要接过废品。
“你这细胳膊细腿的，从小没干过重活，哪提得动这个，而且这个脏，奶奶提着就行，省的佳佳被新同学笑话。”
迟佳遇提着废品往一旁撤了一步，“这有什么，不妨事。”
“您只顾走路就行，回去我还要喝您给我打的鸡蛋汤。”
女孩笑起来英气的眉眼少了几分疏离，像是寒冬透进来的浅暖日光。
“好好好，回去给我大孙女做饭咯。”
“就她？”
不远处几名穿着京北一中校服的少男少女背着书包讥笑出声。
“脸还可以，就是寒碜点，跟咱们郑大小姐比起来那是差远了啊。”
祁耀笑了笑，书包吊儿郎当地挂在左肩上，冲身旁一头波浪卷的女生挑了挑眉。
她叫郑希嘉，面容艳丽，五官明媚大气，眼角一颗泪痣更显明艳，夏季的短袖改修身了些，包裹着优美的曲线，此刻正双手环胸，半垂着眼眸，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。
良久，才施舍般地从嘴里赏出一个音节：“嗯。”
“循礼，你说呢？”
郑希嘉侧头看向在一旁沉默的少年。
秋风乍起，风声擦过耳际。
少年却是没抬半分眼，没起半分神。
“礼哥。”
祁耀凑过去用胳膊肘碰了碰陈循礼。
少年这才慢悠悠抬起头，扯下蓝牙耳机。
墨色头发下的眸光平和，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捏着小巧的蓝牙耳机道了句：“抱歉。”
“礼哥，你觉得迟佳遇怎么样？”
沈宇钎挤眉弄眼道。
“迟佳遇？”
陈循礼弯了弯唇，一双桃花眼里却无半分笑意。
“喏，就她，前几天新来的那个转校生，还捡废品呢。”
沈宇钎看着远处和老人一同远去的背影扬了扬头。
陈循礼顺着视线看去，女孩单手拎着一提废品，宽大的校服外套被风鼓动，顺首的长发在松松地束在脑后，随动作的起伏轻微晃荡，清瘦的背影透出几分恣意和韧劲，整个人像一株狂风中顽强生长的野草。
陈循礼低了低头，碎发遮住眼底神色，只能听到那细微到几乎要融进风里的轻笑声。
“不是，礼哥你笑啥？”
陆群一脸茫然。
他抬手把耳机塞回去，迈开长腿离开人群。
“你们很闲？”
“礼哥这是……”祁耀看了眼陈循礼又看了眼郑希嘉，疑惑道。
郑希嘉拨了拨头发，冷哼了一声，“还聚在这干嘛，都散了吧。”
“……不儿，这一个个的。”
“佳佳，你跟奶奶说说，新学校还适应不？”
奶奶在碗里打了个鸡蛋，侧头问道。
迟佳遇想了想，开口：“挺好的啊。”
第一天中午吃了西红柿鸡蛋和辣子鸡的盖浇饭。
第二天中午吃了红油馄饨和原味豆浆。
第三天中午吃了加了宽粉和土豆的黄焖鸡。
嗯，挺好的，一切顺利。
“那奶奶就放心了。”
话落，奶奶顿了顿，又道：“你也别老往我这跑，这么多年了你好不容易才找到亲生母亲，多跟她相处相处，奶奶陪不了你多久的。”
迟佳遇眸光淡了淡，转移了话题。
“奶奶，您以后别再乱跑了，我担心。”
奶奶笑了笑，“乖孙女，你爷爷躺在病房里不要钱啊？”
“哪用得着您忙活啊，还有我呢。”
迟佳遇伸手扯开窗帘，夕阳柔和，洒了一地橘黄。
她找了个矮凳，乖巧地坐着，托腮看着奶奶。
祖孙俩住在老城的旧小区，楼房破败，空间狭小，屋内倒是小而温馨，一老一少有一搭没一搭地拌着嘴。
“好好好，我知道了，鸡蛋汤出锅喽……佳佳，你没事别老往那筒子楼里去，那都是贫民窟，脏。”
妆容精致的女人皱着眉看着自己前不久刚找回来的女儿。
说实话，她没打算找，要不是迟佳遇拿着亲子鉴定书上门，她一辈子都会瞒住她还有个女儿的事实。
她现在在京北的顶级豪门当后妈，再加上又生了个儿子，更加不想再见到这个自己和另一个男人所生，在乡野山村长大的女儿。
迟佳遇脸上略微浮现了些不耐，“我奶奶住在这。”
“什么爷爷奶奶的，你抓紧把这些没有血缘关系的、来路不明的关系给我断了，你的爷爷奶奶有且只有陈家那两位！”
宋淑清尖声道。
迟佳遇定定地看向她，良久，“我回奶奶家住。”
宋淑清拦不住，或者说就没打算拦，任由迟佳遇离开陈家别墅。
宋淑清话说的没错，迟佳遇和老两口没有任何血缘关系，二老善心大发把流浪的姑娘拉扯长大。
非亲胜似亲。
京北一入秋，雨便下个没完。
细细密密像针线。
一层秋雨一层凉。
在奶奶家睡了一晚后，迟佳遇撑着伞往学校走，步伐走得极缓。
白色球鞋踏过潮湿的路面溅起泥点粘在鞋面上。
她皱了皱眉，步调更加缓慢。
秋风携着雨丝吹进伞内，身侧一阵风驰过。
单车擦过地面的摩擦声和嬉笑声窜入耳内。
地面的雨水溅起，尽数扑落在迟佳遇的裤腿上。
湿透的布料粘哒哒地贴在小腿上，迟佳遇抬起头看向始作俑者。
几名和她穿着同样校服的少年骑在山地车上，没有撑伞，校服鼓动，扭头自得地看向她。
“不好意思啊迟同学，快上课了我们先走一步了！”
为首的少年身型高瘦，侧头嬉笑。
祁耀。
家境优渥，行事作风任性妄为的小少爷。
明明是道歉，脸上却没几分诚意，反倒是赤裸裸的挑衅。
神经病。
迟佳遇想。
还没等她说话，几人就己骑着山地车无影无踪了。
她低头看了眼由于湿掉而颜色加深的裤脚，眨了眨眼，遮住了眼底情绪，索性加快了步子。
“砰——”早自习刚刚开始，教室里还没安静下来，喧闹的不行。
大家听到门推开的声音都停下了手头的动作，看向门口的方向。
少女穿着宽松的校服，外套没拉拉链，眉下的一双眼睛漆黑闪着亮，手里端着一盆水。
祁耀吊儿郎当地冲迟佳遇吹着口哨，调笑道：“这还端着盆进来了，打算伺候小爷我洗脚吗？”
“这盆水确实是为你端的。”
迟佳遇认同地点了点头。
祁耀勾了勾唇，半张脸没在阴影里，笑得顽劣，“天生伺候人的命。”
迟佳遇不置可否，只是抬了抬脚，稳步走到陆群桌前，然后在众人呆愣的目光下，抬臂，扣盆，松手。
脏水，塑料盆，噼里啪啦地通通落在祁耀身上。
“废物，你爹我打算伺候你洗脸。”
迟佳遇弯了弯眉眼，一脸和善。
少年湿淋淋地垂着头。
教室里寂静无声，只有窗外雨点砸落和室内水滴掉落的声音响应。
倏地，祁耀抬手狠狠扯住了迟佳遇的衣领。
眼底通红一片，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小兽。
“你他妈找死。”
一句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，讲得凶恶。
迟佳遇颇具耐心地抬手把他的手指一点点掰下来，歪了歪头，“所以呢？”
西周发出零零碎碎的唏嘘声。
“这个新来的疯了吧？”
“祁耀都敢惹？”
“祁少能折磨死她。”
“啧啧啧。”
迟佳遇无视周遭的议论，拨开身前的人，径首走向靠窗处正趴在桌子上补觉的少年。
用指节敲了敲他的桌面。
对上了陈循礼似墨般幽深的眼瞳。
“有人欺负新同学。”
“这事你管不管。”
迟佳遇说及此，顿了顿，深深锁住他的眼眸，“班长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