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赵炅正襟危坐于蹴鞠场上方的御座中,微蹙眉头观看场内双方竞赛,目光锁定在耶律喜隐身上。
后晋高祖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献与辽太宗耶律德光,宋太祖赵匡胤着眼于南方,与契丹大致未起冲突。赵炅即位后欲复燕云之地,亲率宋军自太原北伐,但先被辽军阻于幽州城下,后又被辽将耶律休哥等大败于高梁河。赵炅身负箭伤乘牛车逃回,北伐以惨败告终。此后辽军频频出兵攻掠宋辽边境,宋军奋力迎战,双方互有胜负。
耶律喜隐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之孙,阿保机第三子章肃皇帝耶律李胡长子,如今被辽国皇帝耶律贤封为宋王。此番领命出使大宋,名为与宋探讨议和,实则态度倨傲,并不提和议。赵炅也知他意在打听大宋虚实,毫无寻求和平之诚意,因此也只是与其敷衍,以游艺宴集相迎,全不议及国事。
今日宋辽双方蹴鞠,场中竖有一面高约三丈,宽约一丈,以彩络结成的网,正中留有尺许见方的网眼,宋人称之为“风流眼”。大宋与契丹各出十二人,宋方穿靑锦衣,契丹着红锦袄,分别列于球网两边。抽签决定宋方开球,随即由赵元佐将球开出,双方随即传递争夺,以头、肩、背、膝、脚等顶球或踢球,惟不能用手,争相将球攻入风流眼,落地得一筹,比赛以得筹多寡定胜负。这种玩法称为“筑球”。
此刻球在二皇子赵元僖脚下,他盘带须臾,一脚踢起,将球长传至离球网最近的赵廷美脚下。赵廷美正欲将球踢向风流眼,耶律喜隐却蓦然杀出,右足一拨,硬生生从赵廷美脚下夺过球,踢起来颠了几下,即带到风流眼前,奋起一踢,球直直地飞向结着彩络的球门,穿过风流眼落地。
契丹众人振臂欢呼,击掌相庆。
赵炅面色一沉。
赵廷美重新开球。球传了数次,到了赵元僖脚下又被耶律喜隐夺去。耶律喜隐如前次那般带往球门,一脚踢去,眼见球将飞往风流眼,却有一穿靑锦衣的男子平地跃起,以胸停球,将球挡了下来。
赵炅认出那是赵元佐,不由微微一笑。
赵元佐得球后牢牢将球盘于足下,举目一顾,见赵元侃正处于球网近处,遂以足弓大力将球一挑,传给赵元侃。赵元侃稳稳接住,见耶律喜隐又欺身过来欲抢夺,赵元侃悠然一笑,把球往上一踢,用胸停住,然后展开双臂,球从左臂滚到右臂,他一绕腕,球又回到了肩上。他肩托头顶脚踢,球便如粘在他身上一般,但双手并不碰球,喜隐亦完全抢不到。
契丹数名队员围聚过来,都想抢球,赵元佐与赵廷美上前掩护,遮挡住抢球的契丹人。赵元侃独自把球带向球网,面朝球网,把球猛地踢往上空,然后上前一步,左腿弓,右腿绷,等球落下,看准了球,右腿扬起一勾,用右脚掌踢球,球从他头上迅速飞进了风流眼。
赵炅喜形于色,站起击掌,高呼:“好一招‘倒踢紫金冠’!”
宋方围观的侍从随之擂鼓欢呼,耶律喜隐怫然变色。
此后赵元侃连续颠球,带球,破门。耶律喜隐一次次企图争夺,均无功而返。比赛结束之时,宋方净胜三筹。
按礼仪,筑球完毕双方队员应相互作揖以示友好。耶律喜隐匆匆向赵元侃抱拳示意,即阴沉着脸走回赵炅身侧下方席位。
赵炅笑吟吟地朝他拱手:“没想到契丹将士久居北漠,蹴鞠技艺与大宋子民相较也不遑多让,今次比试,多谢贵方承让!”
耶律喜隐冷笑:“皇帝过谦了。这次大宋大获全胜,我方原是技不如人。”
赵炅含笑摆首:“游戏而已,孰输孰赢,不必细究。”
耶律喜隐侧眼一睨正自场内退去的赵元侃等皇子,道:“我只是实话实说。我们大辽将士平日注重的是骑射实战,所以这些游艺之事,确实比不过大宋皇子。”
赵炅笑容隐去,旋即不动声色地道:“骑射嘛,我家几位小儿也学过些许皮毛,若大使有兴趣,明日我便带他们与契丹诸位使臣在南郊行猎。”
喜隐立即应对:“如此甚好,想必皇子们个个都是神箭手,我等拭目以待。”
翌日赵炅率众皇子与耶律喜隐一行狩猎于南郊。契丹人闻到山林草木的气息,如同雷声追逐乍现的电光,带着踏破苍穹的气势策马绝尘而去。而皇子们散布于树影中,若麝鹿奔走,身影矫捷,不时挽弓射箭,森林中猎物亦纷纷应声而倒。
当赵炅骑马带着己方皇子将士与耶律喜隐一方合会时,彼此都提着不少猎物。
赵炅哈哈一笑:“契丹人果然精于骑射,看来使臣斩获不少。”
喜隐也笑道:“大宋的猎物看起来也不比我们的少,只可惜刚才我们各自行猎,我等未能欣赏到大宋皇子骑射英姿,深感遗憾。”
话音甫落,便有一只灰色的野兔从赵炅与耶律喜隐之间跑过。
赵炅立即挥鞭一直指野兔,唤二皇子:“元僖!”
赵元僖一愣,旋即挽弓去射。
慌乱之间未及瞄准,箭落在了兔子身后一丈远的地方。
耶律喜隐大笑,语含揶揄:“大宋皇子的骑射是在皇宫里练的吧?平素射的多半是家禽,所以一遇到郊野猎物,箭便失了准头。”
赵炅冷眼瞥了一下赵元僖,赵元僖赧然低首。
耶律喜隐傲然引弓,一箭朝野兔射去,哪知野兔已自惶恐不安,不住跳动,那箭却也只射中兔子脚边的石头。
野兔惊惶四处狂奔。喜隐弯弓再射,连射两箭,仍有偏差,并未射在兔子身上。
耶律喜隐蹙眉,再拔箭,手中却空空如也——箭筒里的箭已然用尽。耶律喜隐侧首间,发现赵炅身边的赵元佐已挽弓指向了野兔。
赵元佐逐渐引满弓瞄准野兔,微抿双唇,镇定自若。
宋辽两方的人都紧盯赵元佐弓弦上的箭。
此刻他温润神情已于渐起的风声里隐去,目光闪出箭矢一般的冷凝锋芒,云霞的辉光透过林荫拂上他的脸,赵炅于侧面看去,但觉这个酷似自己的儿子周身光华,宛如传说中青衣白裳、手执弓矢的太阳神东君。
赵元佐一箭放去,正中野兔。
赵炅松了口气,含笑看向喜隐。
耶律喜隐面色变幻不定,最终还是决定含笑相对,朝赵元佐一拱手:“楚王果然精于骑射,不逊我大辽男子,喜隐佩服!”
赵元佐目中复又波平如水,面朝耶律喜隐,他浅笑欠身:“承让。”
夕霏晚照将东京宫城镀上了一层金红色泽,赵炅与赵元佐在南边的丹凤门内下马,一前一后朝宫内走去,相距不过一步,两人不时侧首交谈,任斜照的日光将父子长长的影子交叠于一处。
忆及日间情形,赵炅喜形于色,夸赞元佐:“那耶律喜隐狂妄自大,欺我大宋无人,欲借骑射羞辱于我。我前日赏了一把好弓给二哥,原指望他亮亮身手,不料他却失手,好在有你,一箭中的,为爹爹挽回了颜面。”
赵元佐含笑道:“喜隐嚣张,臣也不免有气,所以未待爹爹下令便擅自挽弓射兔。后来想想,甚觉此举唐突,幸而爹爹没有责罚。”
赵炅拍拍元佐的肩:“爹爹怎么会责罚你呢?爹爹很庆幸,有你这样一个成器的儿子,不但长得像我,文韬武略也越来越像我。你且说说,要什么赏赐?”
赵元佐摆首:“区区小事,臣岂敢居功讨赏。”
赵炅笑道:“这事可不小,你挽回的不但是爹爹的颜面,更是大宋的颜面。爹爹必须赏。”
赵元佐应道:“爹爹若要赏,便赏四叔吧。臣的骑射和剑术都是他教的。昨日他踢球累了,没去狩猎,若去了,哪还轮得到我挽弓射兔。”
赵炅步履一滞,适才笑容消失无踪,但也只是一瞬,他很快启步,继续前行。
赵元佐一怔,加紧步伐追上去,口中唤:“爹爹……”
然而赵炅并不回头,这一路再不与元佐说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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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:宋皇子公主当面称父亲为“爹爹”,并非“父皇”;自称“臣”,不是“儿臣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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